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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寅时三刻时分，纪舒宁意识尚且蒙昧在睡梦之间，便被帐外那微微的响动震醒，她眸中闪过疑惑之色，翻身坐起来，将帐帘微微捞起，便看见士兵从帐中钻出来，一边穿戴一般朝练兵场去。
半夜的月光颓靡，搭积成山的帐篷之上倒映着影影绰绰的人影，那脚步声在厚土之上，兵器叮当奏响了一曲清淡却又铿锵镇山的四面楚歌。
纪舒宁放下帐帘，眉目若有所思，半夜着急士兵集合，并未吹响号角，一切不动声色的进行，到底压力做什么？
难道明日，要发起对西魏的主动进攻？
纪舒宁扣上外衣，想了想，又将一套普通的士兵服穿在身上，朝训练兵场跑去，队列基本已站好，纪舒宁找了个人缝插进去，被前后左右的士兵挤来挤去，很快将她挤出了队列。
每个营都有特定的站列位置，纪舒宁这个多余的士兵，从左被挤到右，又从由被挤到后，步步后退，退到了最后一排。
最后一排只有一个士兵孤零零地站着，纪舒宁整了整帽子，站到那士兵身边。
那士兵大约是孤零零的站最后一排习惯了，陡然看见纪舒宁，眼里热泪盈眶，扣住纪舒宁的肩膀郑重地摇了摇，颇有几分惺惺相惜的意味。
纪舒宁被摇得眼冒金星，嘿嘿傻笑了几声。
而站台之上，辛将军已发了令，留下军中最强悍的两万士兵即站在最前的士兵留下，其余的末等兵则有白将军带走，大军浩浩荡荡地离开了营帐，直到天明之时，大军才停驻在正阳关外。
白将军发出战帖，西魏已经接下，果然是要开战了。
一个时辰后，辛将军也带着那两万的精兵出现，缓缓地插入了大军之中，纪舒宁依旧站在最后一排，她站在一块约有二十公分的小石块上，顿时鹤立鸡群，却只看得到前方士兵帽上的红缨须毛迎风招扬，斗气昂扬。
黑云押城，悲凉大军蓄势待发，对面的西魏皇帝，带着雄心壮志的西魏大军逼近，那铁蹄溅起尘埃漫天，让整个天色暗淡无色，几乎是遮云蔽日。
两军呐喊，声破苍穹，几近将人的耳膜震碎，纪舒宁站在末后，听不到阵前两军主帅说了些什么，只约莫半刻钟后，便见北凉的大军蜂拥前进，而同时西魏也摇旗冲锋，两军踏马而上，沙场黄土飞天。
“杀杀杀杀——”
纪舒宁被淹没在最后，举着长矛翘首张望，只见黑压压的半空中，一支鸣镝利箭术踏空而出，“咻”声沉重而血腥，在刀戈铁马的战场竟听得异常的清楚，随后北凉的战鼓擂声突然停止。
因为击鼓的将士，全被师破天一支利箭射杀——
战场击鼓，最大的作用莫过于鼓舞士气，北凉这边的鼓声断了，而西魏的鼓声却正是最激烈的时候，士气高涨，战士杀敌勇猛，从场面上，西魏步步紧逼，而北凉节节败退。
纪舒宁想了想，突然扔掉手中的长矛，以盾做掩护朝擂鼓台上跑去，她从死去的士兵手中拿过打鼓棒槌，从高处能将整个战场的境况纳入眼底，纪舒宁吸了一口气，抬起手臂，开始击鼓。
“咚咚咚咚——”
鼓声并不如西魏的的鼓声那般气势磅礴，力道有些小，鼓声有些逼仄，却没有被战场的杀斗淹没，也没有任何的停顿，一直持续蔓延着。
这样的鼓声，很明显是不能让北凉士气如西魏一般的。
西魏的鼓声还是那么强烈，但仔细一看，便发现再强烈的鼓声，都不能阻止西魏大军士气的逐渐衰落。
曹刿论战中有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西魏的鼓声一直是上扬的趋势，就是因为这样恢弘的鼓声让士兵们更加的精神抖擞，相对的，力气也消耗的快，到最后，鼓声已经不能挽救西魏大军的士气了。
而北凉的鼓声，一直都是不温不火的，士气虽不见得比西魏高，但长此下去，必定能把西魏拖垮。
师破天在硝烟弥漫中眯了眯眼，再次拉弓搭箭，对准了纪舒宁的头颅。
纪舒宁站在高处最显著的位置，无异于将自己暴露在利箭之下，北凉没有料到师破天竟会先出手射杀鸣鼓的士兵，所以没有做防范，师破天箭发精准，可纪舒宁早有察觉他的意图，再加上距离远，纪舒宁要躲开，不是什么难事。
因而那一箭，师破天并没有得手。
纪舒宁对着师破天挑衅一笑，擂鼓台上，辛将军不止令派了几个击鼓的士兵上台，并且特意拨了一队卫兵上擂鼓台保护击鼓士兵的安全，师破天再想一举击中，那是不可能的了。
纪舒宁看向下方交战的双军，心中突然一震，一边击鼓一边队刚刚拿起棒槌的其他几个士兵说道：“快击鼓，用力击——”
其他几人点了点头，北凉的鼓声陡然拔高了几千个上扬调，在烽烟战火之中传入北凉士兵的耳里。
纪舒宁方才便已发现，北凉士兵虽然被西魏军打得七零八落，散落各方，但从高处看，却在逐渐形成了一个极其诡异的形状——
一个如同瓮中捉鳖，收取渔翁之利的形状——
这形状极其的微妙，变幻无常让人捉摸不透，不定下心仔细琢磨，根本看不出这其中西魏与北凉敌我形势的细微的变化来。
这是阵法——
辛将军下一刻扬起手中的剑，证实了纪舒宁的猜测——
只见那剑光如同刺破黎明的朝阳，光芒刺目，将战场之上无数的烽烟和血腥化为乌有，北凉的散落各方的将士看见那剑光，突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朝中心合拢，如笔走龙蛇，穿梭其中狡猾得令人抓不住，很快就将西魏大军围困在其中——
纪舒宁站在高处看的分明，那是一个极其精妙绝伦的阵法，形状如一条巨大的鲨鱼，两万精兵在内侧相对薄弱，而那末等的士兵接到命令，贴着那两万人，守在外围纹风不动，充当了阵法之外最坚固的铜墙。
“轰轰轰塌——”
那鲨鱼翻滚间，北凉士兵的嘴里发出极其有节奏的喊声。
西魏大军此刻正被那条大鲨鱼吞在腹中搅得翻天覆地，他们后退，又被后方的尾巴甩得生疼，往左右又被不断呼吸着的鲨鱼夹击，唯一的缺口还有鲨鱼尖利的牙齿，流矢乱箭从那大鲨鱼嘴飞射而进，让人不敢靠近。
纪舒宁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本来对辛将军这次突然的出击有些担心，但此刻看到陡转的形势，她知道，这一场对决，北凉……胜了——
击鼓的节奏越来越快，壮阔雄浑，听在北凉将士的耳里，令人精神为之震撼，鲨鱼如同在浪涛中翻滚，越来越来猛、越来越剧烈——
战场之上，士气的振奋，只有一次，而这一次的机会若是没有把握住，那就只有败——
因为在势力相当之下，士气至关重要——
这时候西魏击鼓的士兵已经换了几批，筋疲力竭之下又面对着战场上的节节失利，鼓声已经开始混乱，也让被夹击的西魏士兵如无头苍蝇一般，丢盔弃甲地乱窜，士气明显一落千丈，再也扶不起来。
纪舒宁已是满头大汗，手臂似乎都感觉不到任何的知觉。
在混战之中能组成如此无懈可击的阵法，说明北凉是早有准备，纪舒宁没想到辛将军竟然在被西魏逼得后退时，就已胜券在握，这般临危不惧还能蛊惑敌人，果然不愧是身经百战的大将。
想起半夜的突然集合和留在训练场的两万精兵，纪舒宁突然便明白。
只是……
只是，一日前还无计可施，第二日就能摆出如此精妙绝伦的阵法，不止西魏措手不及，连纪舒宁也有些不敢相信。
晋王站在正阳关的高处，叹为观止。
师破天队阵法也颇有研究，只是他首先射杀了击鼓的人，让北凉士气低落，反而隐藏了北凉大军七零八散后退的意图，让他一时失了察觉，待他看出端倪之时，坚不可摧的西魏几乎全被夹击在北凉大军的阵腹之中，只剩下那如溪流一般的血从盾牌之下流出，所谓马革裹尸，尸山血海，血流成河，当是如此的惊心动魄——
师破天此刻眼看着几十万的西魏大军如蚁溃穴，被北凉大军吞没无计可施，阴鸷的眸子扫过辛将军，随后再次拉弓搭箭，孤注一掷，射杀击鼓的将士。
站在高台上随身保护的士兵逐一倒下，击鼓的士兵很快又暴露出来，接二连三的丧在师破天的手里。
她冷笑了一声，最后一箭，送给纪舒宁的——
灭不了北凉，杀了这个女人，滕宣就算侥幸醒了，也必定气急攻心——
师破天同发两箭朝纪舒宁射去，纪舒宁回头的那瞬间便看见了，师破天这一次是破釜沉舟，那两支箭的速度，快得像闪电，那力量，几乎能将铜墙铁壁射出两个窟窿。
她躲不了，也不能躲——
北凉还未完胜，鼓声便不能停下——
那支箭在纪舒宁的眼里飞速扩大，电光火石的刹那，她的手臂狠狠地击了一下鼓，她甚至都做好了被那一箭爆头的准备——
黑暗在此时降下，那黑暗中绰绰的描金暗纹那样熟悉而令人怀念，利箭能刺透苍穹，却连那一袭墨衣都穿不透。
那黑色，比这烽烟漫布的天空黑的更纯粹，却让纪舒宁看见了漫天星光璀璨。
“说阿宁，让你久等了。”
阿宁，让你久等了……
在他黑色的羽翼之下，他醇厚的嗓音传进耳里的那颗，她潸然落泪。
不管等多久，能等来这一刻，一切便都成了甘之如饴。
她所有的喜极而泣，都化作了那铿锵的鼓声，一声一声，锲而不舍，滕宣的手覆上她的手，掌心包住她的拳头，和她一起，将那鼓舞人心的鼓声，敲得更加的震撼和声势浩大——
北凉的阵腹还在吞噬者西魏大军中的残末，师破天带兵几次欲突破外围防线都不得其入，师破天绝戾的目光阴煞的扫过那高台上相拥的男女。
这样诡谲莫变的阵法，除了滕宣，还有谁想出来，该死——
师破天十指几乎将缰绳捏的粉碎，这时候，只有一个词能形容西魏这次胜券在握出击北凉的最后结局——
兵败，如山倒——
“皇上，保存势力，撤兵吧——”
师破天咬牙切齿，“滕宣——”
他精心筹谋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时机，却还是功败垂成，如何甘心——
而远处，一匹快马飞骑，绝尘而来，踏破了战场的腥风血雨，溅起了那如海般的艳血，那马上的西魏标兵尚未勒住马，便从马儿滑了下来，疾声说道：“启禀皇上，虞城来报，东秦五十万大军进犯虞城，虞城堪危——”
司、空、靳——
他调兵七十万，上京防守早就空虚，攻破了虞城便是兵临上京，若不是与司空靳有盟约在先，他也断然不敢走调走几十万的大军，司空靳这个男人，果然翻云覆雨，辣手无情——
师破天仰望那边被血腥染得不见日光的天空，心中哀戚一片——
老师，不能拿下北凉慰你九泉英灵，朕愧对你的栽培，愧对你……誓死不弃的情深……
他终于抬起手，“撤兵——”
低沉幽远的收兵号角之声彻响了整个战场，为那些在死亡线上做殊死挣扎的西魏将士带来了一丝希望，他们争相从这个修罗地狱抽身，而辛将军下令撤开了阵法，直到此刻，那些在阵法之外的将士们，才看到那阵腹之中，真正的人间地狱。
师破天带着他所剩无几的残兵，在北凉将士的扬旗呐喊下和逐渐衰微的鼓声之下，仓皇逃离，回救虞城。
弥漫着硝烟和血腥的战场，归于平静，北凉将士振臂高呼，声震山河。
纪舒宁转身投入身后之人的怀抱，用尽了毕生之力，抱紧，再也不敢放开。
老天爷终于，还是怜悯了她一回。
辛将军看着击鼓台上紧紧相拥的两人，他下马将利刀插~入厚土，身着染血的铠甲双膝跪下，高呼：“皇上万岁，娘娘千岁——”
随着他话音的落下，几十万的将士齐声呐喊：“皇上万岁，娘娘千岁，皇上万岁，娘娘千岁——”
纪舒宁看向那底下将士，他们手染鲜血，只为守护家国，只为一场迟迟不肯来的太平盛世，纪舒宁对着滕宣，轻轻一笑，“这个天下，是该统一了。”
而那统一之人……
三国鼎足局势已现，西魏经此重创再无争霸的势力，只有东秦北凉两分天下，谁是霸主，只看谁……更胜一凑——
远处，山上，静风徐徐，也有一对男女。
“你所担忧的，并未发生。”，男子说道：“如今两个孩子化干戈为玉帛，一笑泯恩仇，你该放心心里的执念了……”
女子恍若未觉，目光看着战鼓台上此刻万人敬仰的北凉君主，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男子柔声道：“这天下，让年轻人去争夺吧，我们便不要再参与到这俗世纷扰中……”，他询问者面无表情的女子，“阿离，我们去游历三山五岳，此生快意江湖，可好？”
让那些他曾经欠了她的承诺和深情，消泯在那如画江山、春水东流之中。
女子看也未看男子一眼，转身，径直朝树下啃草的白马走去，他回头朝站在原地的男子说道：“你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给我牵马。”
男子一笑，忙狗腿的上去，“阿离，别说给你鞍前马后，就算让我做你的马，我也甘之如饴。”
女子瞪了他一眼，夕阳西下，两人的身影渐渐远去。
片刻后，那山头之上，缓缓走出一个身影，红衣萧索，眉目如妖。
恍惚之中似想起了第一次看见那女子的情形，那张明丽璀璨的脸，那个像猫儿一样嚣张无赖又可爱至极的笑容，那一声甜腻的“大侠”让他回味至今。
她拿捶胸顿足、她咬牙切齿、她悲伤哭泣、她欢快大笑的样子，许久许久的盘旋在他的生命里，是他血腥的人生中，唯一一抹不染尘埃的纯真。
马庄里那一袭若然若仙的白衣，那灵动飞舞的白灵仙踪，那长发不散，如万千柔丝，纠缠着他世世生生……
那些她，那个她，终将成为他此生最难磨灭的记忆。
身后有一道身影，如影随形，始终不肯离去，司空靳转身，淡淡说道：“走吧。”
芳菲点了点头，看了一眼那山下，跟在他身后。
纪舒宁透过那逐渐消散的硝烟，好似看见一抹红色身影绝尘远去，那样妖异的红色，亦是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笔。
那个阴狠的司空靳，那个躺在树上俯挥素波、仰掇芳兰的司空靳，那个以杀人为乐、以饮血为食的司空靳……
无数无数关于司空靳的身影，静静的躺在她的心底深处，一生……难忘……
司空靳，谢谢你，谢谢你最后，任然让我如获新生，
还有，祝你如愿得到天下，祝你长乐……永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