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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承德三十五年,深冬。

    正值寒风呼啸,大雪肆虐,天幕低垂阴冷森然。去往北疆的路已然被望不到头的苍茫覆盖,入眼皆是一片让人绝望的惨白。崎岖陡峭的山路上,两侧是如刀削般笔挺直立的悬崖,抓岩而生的松露出几许绿意,好似带着镣铐而行的囚犯心底渺茫的希望。

    走在最末的男孩扬起冻得黑青的小脸,低声问走在他身边的女孩:“阿姐,你不是说祖父和父亲很快就能追上我们吗?为何到现在还看不到他们?阿姐,我的手和脚都好疼。阿姐,为什么母亲会变得那么凶?”

    女孩名唤江疏影,男童唤江疏河,本是户部尚书江诚捧在手心疼爱的一双乖孙,自打出生便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可谓是实打实的贵子贵女。谁知天意弄人!

    当朝皇帝日渐昏庸老迈,重用奸臣听信谗言,将衷心良臣兵部尚书谢俊以贪污朝廷巨款等莫须有罪名投入天牢,连府中男女老少都受此牵连,一家竟是自此绝后。江诚一心为好友求情平冤,当着满朝重臣斥责帝王不仁不义,杀害忠良,实乃昏君耳。皇帝勃然大怒,当即拍案而起,下旨以同谋论罪,念在他是朝中老臣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遂改配北疆。江府上下共计三十八口人命,在路途中染病、劳累、被官差欺辱至死大半,如今只剩七八人苟延残喘,堪堪保命。

    祖父年老体弱,才离京数日因满心怨愤又见府中女眷被下贱官差欺凌一口气喘不上来竟是早早去了。全府上下痛苦不已,父亲想将祖父安葬,尸体却被狠心官差一脚踢入无底深潭中,而父亲也遭到好一阵毒打,虽是男儿但也是娇贵身子,父亲不得体面已是心中难安,又见妻子被禽兽凌辱,血气男儿如何能咽下恶气,为救娘子奋起反抗谁想竟是被这帮畜生生生给抽打至死。半月不到,疏影便失了祖父和父亲两个至亲之人,本就昏暗的人生自此更是没了依靠。

    两个月走完三千里,与这些曾是金贵主子们来说同要命无异。疏影知道,若不是一路有母亲护着,她和弟弟早已死在这荒芜之地了。只是次次看着母亲被粗鲁恶心的官差拖进僻静处,她便心如刀绞,这世间最温柔绝美之人竟得如此对待,老天何其不公?只恨她瘦弱无力,不能拆其骨、割其肉、撒其血,铭心刻骨地恨从心间缝隙翻涌而来。

    弟弟的问话,让她怔楞片刻,轻笑道:“疏河乖!等我们到了就好了,就能歇歇脚。”也不知道能不能除去这繁琐重物,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走出这里。北疆是东丹国辽阔版图中最为荒凉处,大抵他们的性命就要葬送在这里了。

    “阿姐还有多久呀?我走不动了。”

    再过两日刚够整整两月。疏影呆望着前面走路艰难的母亲,娇小身上瘦得皮包骨,摸不出半两肉,昔日的风华绝代被沧桑衰老取代,这个女人真是红颜命薄,大好年华就这般葬送。明明天冷得厉害,她的眼眶中还是忍不住涌出酸涩泪意。

    两日功夫说难熬也快,总归是麻木了的人,看多了白雪,受惯了寒冬,连何时雪停都不放在心上。终于停歇下来,放眼望去皆是衣衫褴褛手脚戴镣铐之人,灰头土脸,双目呆滞,笨拙地搬重物,便是慢了一步紧跟着的就是官差的皮鞭声响,声声震耳,皮开肉绽可怖无比,那人却是连躲闪都无力了。这何尝是人?便是田间耕种的牲口都能得几分善待……

    疏河从未见过这等场面,虽只比疏影小一岁,却被保护得很好,听到此顿时吓得大哭不已。官差最烦吵闹,也不问缘由一鞭子甩下来,疏河未躲过去疼的撕心裂肺,扁嘴又要哭。江夫人心疼难忍,自己最宠爱的小儿子……快步奔过去护在他身前,哑着嗓音,颤抖道:“求大爷别打了,小儿不懂事,求大爷。”

    那人见她生得貌美,眼底瞬时涌起淫邪笑意,摩挲着下巴:“倒是个姿色好的,饶了他也不是不可,不过得伺候……”

    江夫人生怕他在孩子面前说什么乌糟话,赶忙点头道:“我答应,答应大爷。”诸多无奈与委屈和羞愧都包含在她颤抖的音色中。只要能保得孩子们周全,这具破烂身子还有什么可留的。待她捱不下去,到地府时再向夫君赔罪罢。也不知他会不会嫌弃她这般不珍重自己,亦如当初初尝情意时生生世世相随的话儿,也不知道还算不算得数?

    雪停了,风未停,在这荒凉之地更是凶猛,将他们全部的希望都吹灭。

    日月轮转,春夏秋冬交替,便是酷暑时都捂不暖她的心。这两年母亲的身子越不好了,时时咳嗽不停,半夜醒来也能听到她撕心裂肺的咳,她捂着嘴生怕惊醒了他们。疏影不敢关心她,她有她自己的高傲,自从陷入那乌糟困境后,母亲再也不曾照过镜子,每每被欺辱后更会用利器在手腕上划一刀,初时疏影惊慌不已,后来才明白那是母亲再向地下的父亲赎罪,现实无力更改,只能以此表明她的昭昭爱慕之心,无愧于天地日月。

    两年的时光,疏影和疏河都长大了,疏影更是眉目舒展开来,虽生得瘦弱黑黄却也难掩她日后的好姿色。江夫人最担忧的事情终于来了,她听到那帮禽兽背地里谈及自己女儿,言语粗鄙污浊,她气得心肺剧疼连连咳血,却是无法护女儿周全。

    一日夜深人静时,江夫人待儿子睡熟才将女儿叫醒,叮嘱她诸多事宜,若是有幸能逃出这鬼地方必定要寻那宇文辰讨回这门血债,若是不得法便早早去了重新投胎才是,免得遭了那些恶人的毒手。

    疏影一直将母亲的话记在心上,又过了一年春,母亲终是挨不住撒手走了。疏河亦不似以前只知哭,他沉稳了许多,待坟包堆成,姐弟两拜了几拜,他才开口:“阿姐,终有一日/我要屠遍这天下负我之人,为我江家满门报仇。”

    这一日却来得不晚,自母亲去后那些人明目张胆地打起她的主意,她不过是个九岁孩童便是多加防范都躲不过去,终是被扯到了林子里,她惊恐、绝望、无可奈何,她还这么小……却尚能明白母亲曾遭受了多大的折磨。

    恶心的手碰到她的衣领,她奋力挣扎,牟足劲死抠他身上的软肉,就在她以为非死不可时,一只利箭破风而来,快狠准地穿透这个男人的头颅。她赶忙起身,看到急急跑过来的弟弟和还有叫嚣不停的官差,心底的害怕那根弦瞬时崩断,抽出箭握着柄端,不怕死的向那群人冲过去,或划或刺,下下重手,有几个被她伤了也有几个被她杀了,血腥粘腻,臭的很,可是很解恨。自走上这条路的时候,她的心里就堆了这口气,她以为自己会憋死,谁知老天给她疏解了心意的机会。

    马蹄哒哒声在她身边停了,马上是个身形颀长、脊背笔挺、温润如玉的公子,他居高临下地看她,唇角带着笑意,温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为何告知你?”

    “因为我救了你。你恨这里吗?”

    “恨!恨不得将那些狗贼全部宰杀,以偿我家血债。”

    不知何时他已下马走到她跟前,布有粗茧的指腹压着她干裂的唇,轻笑道:“这话莫要再说,不然可是出不去了。你且告诉我,你叫什么?”

    “江疏影。”

    “是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疏影吗?”

    她没有开口,心底却暗声道:“难言处,良窗淡月,疏影尚风流的疏影。”

    见她沉默,他点了点头:“我寻的便是你,此时你家中可还有何人?”

    疏影面色陡然阴沉,本该是娇脆的孩童嗓音此时宛如淬了剧毒般伤人:“除了我与弟弟,再无其他。怎么?可是皇帝要将我江家斩草除根?”

    他突然放声大笑起来,清冽如清泉悦耳的嗓音,叮叮咚咚地撞入她心间,激起圈圈涟漪,他的手很暖,热度透过头皮传到心扉:“瞎说什么,我是代皇上宣旨为你江家平反来了。新皇登基查明谢尚书与江尚书皆是蒙冤之人,特派我日夜兼程来接你们回去。”

    回去吗?她是不是听错了?

    “我为何信你?”

    “你为何不信我?我瞧着像那奸邪之人?”他突然叹了口气:“我知晓你们受了诸多苦楚,可日子总得往前看不是?你还小,何必将自己关在过往里?”

    疏影只当他是说屁话,可心里却是一阵暖,竟是久久无言。过了半刻钟她才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路敬淳。”

    此时的她尚不能理解情字是何物,两年的苦痛终于有一个人来关心她,心中萦满暖意。谁能想到日后的痴缠与纠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