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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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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医护人员都责怪山茶,不该让杨石山一大早去尾砂坝,早晨凉,又是阴雨天气,那鬼地方没遮没挡的好人也会被雨风吹病了,何况三期矽肺病人?山茶就叹气,就说石山你听见了,下次再也不许你去了!一位护士就赶快做和事佬,说老杨师傅是关心我们矿山咧。

    杨石山听见了这夸奖的话,想讲几句,又苦于头晕目眩,无力开口,尾砂坝揪心,其他人如何晓得?当年那地方是个荒僻的小山谷,几条烂埂子,没有尾砂没有坝。那地方留下了他的情爱留下了他的痛苦。他给山茶买了只扭丝银镯子,就是在那地方给山茶戴上的,迄今还戴在山茶腕上,原想有钱了给她买一对,可是到老也没有再买,但他俩都认为就戴那个好了。

    杨石山似乎预料这次住院,再起不来了。他明显感到生命这盏灯已经耗尽了油,一生一世就这么走过来了。称一称,在心灵的天平上称一称,苦多还是快乐多,如果说实在话,苦多。如果当初被敌人一枪打死了,有这许多苦吗?认真地掂掂,那次被捕,是该向敌人“自首”呢还是不该呢?他竟然掂掇不出来,想起领敌人赏银的时候,被人指着脊梁唾骂的时候,新中国成立后历次运动挨整的时候,就犹如芒刺在心,这就叫痛苦。他多么渴望有人来亲近他,同志地亲近他,直到近年,才有人,不多人,真的亲近他。他十分珍惜这种亲近。他是公园规划小组成员,改造尾砂坝建公园,好处他体会最深,这个不讲,任命他为规划小组成员,那是云山矿党组织头一回给自己的荣誉,如何不珍惜?山茶不解,数落他犯贱,笑他这算什么任命?他也讲不清道不明这心中的念头,也就由她讲去,不和她争。山茶是个好老婆,如果说今生今世有欢乐,那就是有福分讨了这么个好老婆,难得呀,真正的同甘共苦,他真的不愿意惹她生气。

    他的思想此刻特别活跃,脸上微热,手心冒汗,握着山茶的手就越来越紧。

    杨石山正想着,门外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和一群女人的喧哗声。他听见那些女人口气很凶地问护士顾矿长呢?顾矿长刚才不是来了这里看叛徒吗?杨石山听着听着就觉得胸口堵得慌。

    山茶见石山胸脯急遽起伏,青紫色的嘴唇微张着,喉管似乎有话要吐出来,她忙俯下身去,用一只耳朵贴近石山的嘴边,她终于听到了,或者说半听半猜到了,那声音像游丝般的缥缈:“我是……公园……规划小组……的……呢,替我谢谢……盐崽……”

    山茶完全明白石山这句话的内涵,它浸润着他数十年来期盼能够成为堂堂正正的一个好人的心酸啊!她强忍着泪水不要流下来,以免影响石山哪怕是一丁点儿同死神搏斗的气力,她用力“嗯嗯”地答应着,紧紧地握着石山的手,仿佛所有的话语,所有的心声,一辈子情爱的回忆,都在这掌上传递过去了。她同时感觉到了石山握着的手也添加了些许力量。

    她觉得石山的手愈抓愈紧,连脸色都发紫了,情知不好,着力喊石山石山!医护人员已经发现这情况,围了上来。一会儿,王院长赶来了,说了句气胸,就叫做穿刺抽气手术,又叫人立即打电话告诉顾矿长。

    会议室里,顾燃正在向到会的党委委员们讲这次会议的内容,会议室一角的电话响了。一位委员接了电话,就说,顾矿长是找你的。顾燃不悦地说,你告诉他正在开会嘛。那位委员就说是医院的。顾燃脑袋里“嗡”的一声,像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电话里说,杨石山气胸,十分危险,正在抢救。一种不详之兆闪过顾燃的脑海,他放下电话说了句暂时休会,就走出了会议室。他把开会用的材料交给秘书,就朝医院跑去。

    他气喘吁吁地跑进医院。抢救室门外,十几个家属妇女七嘴八舌在嚷着什么。一位护士在劝说她们。山茶也含泪站在门口。那些妇女一见顾矿长,就喊来了来了,围上来嚷道:顾矿长!你可要给我们做主呀!不能挖菜地呀!你们为什么偏偏听一个叛徒的话?我的菜地刚刚才浇了两担尿哇!……

    顾燃不由火冒三丈,大吼一声:“让开!”

    唬得这群婆娘立即闭紧了嘴巴。

    山茶没有躲避顾燃,天塌下来,她也不会在这种时候离开抢救室。顾燃根本没有看山茶一眼,只知道有个妇女堵在门口,他火着抓住她的胳膊,往旁一扯,山茶跌撞了几步,好在被护士扶住了。恰在这时,抢救室的门开了,顾燃立即走了进去。

    抢救室内,这时被沉重的、肃穆的氛围所笼罩。王院长低头摘下手术手套,一些大夫、护士无语而立,几位护士默默地收拾使用过的穿刺抽气的手术器械。

    病床上,雪白的布单从头到脚盖住了一个羸弱的躯体。

    顾燃愣怔地望着这一切,忽地发疯似的扑上去,抱住长眠不醒的杨石山失声恸哭,接着,双膝一曲,跪在床前,撕心裂肺地哭喊了一句:“爹—”

    这一句,人们听来又惊又悲,无不为之动容。

    顾燃被王院长搀扶起来,他捶着胸口泣不成声地向王院长诉说:“迟来……一步……爹……应该告诉我娘……娘的下落啊……”

    山茶就在顾燃身边,老脸上满是泪水,嘴唇哆哆嗦嗦喊了几次:“盐崽……盐崽……”却没有谁能听清楚她在说什么,没有谁在注意她说什么。

    顾燃忽地敛住泪,跑出了抢救室。他跑进医院办公室,拿起电话:“总机!我是顾燃!我以矿长的名义,命令:第一,你们马上到矿长办公室秘书处,要来云山公园规划小组名单,立即广播!第二,接下去全矿广播哀乐!”

    全山的喇叭都响了:“……云山公园规划小组名单:杨石山、顾燃、李桃……”杨石山的名字满山振响,哀乐随之飘荡。

    李月英在儿子家中听见了这不同寻常的广播,她打开窗,为的是让广播声更清楚些,她完全明白儿子顾燃的良苦用心,同时猜到杨石山已撒手人寰,不禁潸然泪下,她扬起头,云冠雾袖的云山主峰立时映入眼帘,她在心里说,石山你好走吧,你也算彻底解脱了!她忽地决定不要对顾燃批评任何一句话,不错,儿子这样做是要冒风险的,但是,他竟然敢这样做,这是十分难得的啊!

    尾砂坝下的菜地里,家属妇女们同前来植树的青年停止了争吵,全在聆听这不同寻常的广播。

    一位十二三岁小男孩,在挖树坑的时候,竟意外地掘到了四枚银元,这些银元上袁大头的像都被砸得模糊了。他很奇怪。这时正巧黄莲从尾砂坝走下来,他就给黄莲看,黄莲脑海里马上闪现出老杨师傅给她讲过的往事,她思考一番后说:“你不要声张,好好保存着,会有用处的,相信大姐的话,好吗?”

    这位小男孩竟然点头应允了,还很认真地同黄莲勾了手。黄莲又问小男孩叫什么名字,小男孩说叫孟卫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