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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下山访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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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禄下山的目的,是为了张貂。

    张貂字显爵,颍川人,自称汉灵帝初年入嵩高山学道,有鬼神莫测之能,且能烧符治病,从者甚众。到了灵帝光和七年,二月,张角在关东树起黄旗,公开造反,张貂也在河南与之呼应,率弟子、依附三百余人下得山来就直奔雒阳而去。

    这时候的河南尹,正是后来的大将军何进何遂高——何进是在翌月升官,受命进讨张角的,而在打张角之前,他就先拿张貂练了一把手。何大尹外戚身份,本人虽然没啥本事,却最好养客,门下能人异士也多,导致张貂的异术竟然无法施展,队伍瞬间崩溃,随即张貂就做了阶下囚啦。

    何进没有当场斩杀张貂,给他安了一个“黄巾妖人”的帽子——其实张貂跟张角那还真不是一伙儿——打算献俘阙下,然后再千刀万剐。可是张貂果有异术,竟在重重兵卒的看押之下,直接穿墙就跑了,从此不知去向。

    其实在各路“妖人”当中,张貂是个真真正正的小角色,比瞬间掀起滔天巨浪的张角兄弟,还有在巴蜀敷演道法、欲建神国的张衡、张鲁父子,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儿。张禄之所以知道此人,仅仅因为他是在河南闹事儿的,而嵩高山距离密县也并不算远——那年张禄十三岁,父亲尚未去世……

    且说某日裴玄仁召唤张禄前来,开口便说:“我且问你,你到我山中多少时了?”张禄回答:“弟子本来懵懂,不识多少时节,只记得灶下无火,常去后山打柴,见一山好桃树,我在那里吃了……好吧,不扯了,真要有桃子吃我就乐死啦——上山已三年矣。”

    裴玄仁下界修士,地仙而已,原不识什么“古仙语”,听说张禄会讲,便即请求传授,并且向张禄探询后世究竟是什么模样。张禄那半吊子“古仙语”——其实是现代汉语——倒也不难学,问题进入工业社会以后的种种科技和社会概念,就太难让一个汉代的古人明白啦。至于历史进程,裴玄仁说了:“千年内不必说也,恐摇吾道心。”

    一千年后,那就得到元朝、明朝了吧,张禄随便挑点儿自己还记得的讲给裴玄仁听。然而裴玄仁对相关政治、军事的内容都不感兴趣,只问:“后世修道者,如何耶?”张禄想了一想,说那我给你讲个《西游记》的故事吧。

    二人可以说互为师徒,一住三年,情谊日密。裴玄仁初相遇时,貌似真是世外高人,严谨端庄,其实接触时间长了,才发现这人骨子里也挺风尘游戏……啊不,魏晋风流的,故此才有了上面那一段模仿菩提祖师与孙猴子的对话。

    张禄说不跟你胡扯了,山中无寒暑,全靠我刻木记日,才知道上山已经整整三年啦,你问这个干嘛?裴玄仁点点头:“为汝可下山矣。”为什么要你下山呢?因为——“张貂重现人世。”

    根据裴玄仁从山下得来的消息,此时已是初平三年,前不久司徒王允、中郎将吕布合谋杀死了太师董卓。至于关东方面:袁绍破公孙瓒于界桥,势力正如日中天;曹操屯兵东郡——至于刘备、孙策,仍然还是小角色,裴玄仁压根儿就没能打听出来什么消息。

    裴玄仁说了,张貂张显爵失踪多年,不知道怎么一来,竟然巴上了董卓的粗腿,不但得到朝廷赦免,还被拨隶在校尉郭汜麾下为将,跟随着重新杀回了河南,目前屯驻于密县——正好是你老家,因此上要你下山一趟,去跟他见上一面。

    张禄不明白了:“我去见那妖人干嘛?”

    裴玄仁道:“为求谶语之源也。”

    那条“长人执弓,射卯金刀,毙之太峣”的谶谣,很可能张貂是知道的,也因此才一度悍然掀起反旗,领着三百人就敢朝雒阳猛冲。这则谶谣在凡间为祸甚烈,导致一大群姓张的妖人造反,所以希望能够纠出源头,探其真意,以免人间堕入更加可怕的动荡和混乱。

    张禄闻言,不禁撇嘴:“神仙斩断俗缘,何爱凡人?你这个理由我不能接受。”

    裴玄仁微微而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仙固不爱人也,然仙自人间出,又岂有袖手坐视之理?”

    相关类似问题,他们俩也曾经讨论过好多回了。张禄说我们那世界是没有神仙鬼怪的,而且我觉得就逻辑上而言,鬼怪还则罢了,神仙这玩意儿根本就说不通啊。别说张坚了,就说你吧,挥挥手就算不能灭掉千军万马,也能使百人退避,那么大本事,但凡插手人间之事,要么天下再无大的动荡,要么始终混乱,永难治理——然而哪种情况都没有出现过,为什么呢?

    裴玄仁说了:“为吾等无欲也。”我们所追求的是修道长生,进而可以飞升而登仙界,对于红尘凡世的功名利禄、七情六欲都毫无需求,故此轻易不肯插手人间之事——白浪费自己的时间嘛,还容易乱了道心。至于神仙那就更不用说了,凡间如何,是乱世是治世,关他们屁事啊。

    当然啦,也不能说修道之人绝对不肯插手凡间之事,然而真有本事的不屑为之,只有半瓶子醋不满的才会去瞎掺和——比方说张角、张貂等辈。但是他们的能量非常有限,到张角兄弟也就到头啦。而即便张角兄弟掀起了偌大乱相,也不是仅仅靠他们哥儿仨的道法,而是利用了汉室衰败、朝纲紊乱、民不聊生的机会,趁机煽动和裹胁老百姓造反。

    当时说到这里,裴玄仁还朝着张禄微微而笑,说:“吾知子欲习得杀人道法,便归红尘,以应谶语,成就功业也,然吾不忧……”我根本就不担心。为什么呢?因为倘若你学不到家,即便返回凡间,也做不出多大的事儿来;而若是真正修道有成呢?我不信你还会贪恋凡尘俗世。正如《庄子·秋水篇》中所说:

    “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雏,子知之乎?夫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雏过之,仰而视之曰:‘嚇!’”

    凡间功名利禄,就跟那“腐鼠”一般,只有鸱鸮才会贪恋,而当你化身为鹓雏,能够品尝练实、醴泉之美,你对那些玩意儿就不会再感兴趣啦。

    对于这种论调,张禄是将信将疑——咱不说腐烂的老鼠,就说臭豆腐吧,谁说大富大贵之人就肯定不喜欢吃了?不过对于真正修道者懒得插手凡间之事一说,他倒基本上是认同的。因为他跟随裴玄仁修炼整整三年,发现自己并不怎么需要凡间的资源,日常吐纳天地灵气即可,而且逐渐的饥饿感越来越淡,对于食物和饮水的要求也日益降低,所需要从凡间输入的,只有几件衣服而已。只是枯居高山之上,你衣服穿得再漂亮又能给谁瞧啊?气候四季如春,也不用穿皮着裘,普通麻葛就够了嘛。而且裴玄仁还说真要是飞升上界,仙人裁云为衣,根本不需要下界任何的丝麻。

    所谓“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既然毫无需索——其实也不能彻底否定,终究还是需要些什么天财地宝炼制法器的,但基本属于凡人不认识或者不会用的资源,而至于以黄金白玉炼丹云云,则纯属旁门外道了——当然就没有插手人事的欲望啦。

    所以今天裴玄仁叫张禄下山去调查相关“长人执弓,射卯金刀,毙之太峣”的谶谣,张禄就觉得很不可理解——你们不是不插手人间俗事的吗?是治是乱不是跟修道人毫无关系的吗?怎么又突然间想起来操这份心了?

    裴玄仁对此的回答是:“仙固不爱人也,然仙自人间出,又岂有袖手坐视之理?”神仙本是凡人做——古仙除外——对凡间不可能完全割断香火情。打个比方,你是个超级宅男——当然这词儿是跟张禄学的——平常不大乐意见人,可但凡孤零一个跟禽兽……好吧跟什么“电脑”为伍,多年不见人影,偶尔遇见一个,会不会觉得很亲近?会不会想着关心一下?

    而且人世间杀伐纷争,我们不管,若有妖人降世,妄使道法,那就不能不加以关注喽——“即若张角得势,以妖法愚惑万民,自然正道不行,再无人可修道矣。”现在修道之人虽少,满天下正道也能找出几百个来,其中可能百分之一有升仙之望,真要是妖人们搞得无人修正法,全去走歪门邪道,恐怕便无人再可登仙啦——仙界的传承都可能会就此断绝。

    张禄总觉得裴玄仁在强词夺理,可是匆促间也挑不出太大的漏洞来反驳,于是便问:“既如此,你为何不下山去呢?”你本事比我强一百倍,你下山不什么都搞定啦,干嘛要派我一个才入门不过三年的小角色去呢?

    裴玄仁笑一笑,竖起两枚手指来:“其意有三也。”

    第一个原因,谁都不知道那条谶谣从何而来,是不是张貂背后还隐藏着什么厉害的妖人,我要是掺和此事,怕会打草惊蛇;第二个原因,你尘缘尚未彻底斩尽,所以可以顺便去趟老家,见见你的兄弟、亲戚,作最后的告别……

    张禄笑道:“你错了,我本非此世之人也,与彼等有何亲情,而需斩断?”

    裴玄仁伸手点点张禄的胸口:“汝心非此世也,而脑在此世也。”

    根据这伙儿修道家的理论,掌握人类意识的并不仅仅是大脑,还包括了心脏。其中大脑保管记忆,思考问题,作出决策,而心脏通过血液控扼全身,则是灵魂所系,七情六欲从中而出。所以张禄的灵魂来自于另外某条时间线或者某个世界,他的情感是与此世无涉的,但脑海中终究还保留了原本张禄的记忆,这也是必须要斩断的“缘”。

    张禄耸耸肩膀,说好吧,就算你所言有理,那么第三条又是什么呢?

    裴玄仁说:“其三,今河南丧乱,欲使子观凡世纷扰、苦难,从而专心仙道也。”

    张禄一皱眉头,疑惑地问:“此非历练乎?一般情况下,这得等我真的厌倦了红尘,有所感悟以后,你才会告诉我历练的目的不是吗?哪有人提前说出来的。”

    裴玄仁捻须大笑:“为子聪慧也,我即不言,子岂不自悟耶?”就算我不说,你也能想到的吧,所以还不如干脆提前说出来呢。

    张禄追问道:“必要我下山?”裴玄仁点头:“然。”“既然如此,”张禄一伸手:“法宝拿来。”